罗生门《从芥川龙之介的小说谈起》

这几天在拜读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集《罗生门》,顺道看了黑泽明导演的同名电影。芥川的小说,与鲁迅的作品有些神似。短小、精练、深邃、传神,普遍而深刻地探讨人性,敢于触及心灵中布满尘埃的角落。但相对而言,芥川的小说更加冷静更加古典也更加纤细,不像鲁迅或是孤愤行文振聋发聩或是嬉笑怒骂大开大阖。很多做鲁迅研究的人都提出,鲁迅的初期作品颇得益于这个小他十多岁的后辈。因而芥川的小说就有了一点鲁迅源头的意味。滚滚长江东逝水,谁曾想,其滥觞之处,竟是静谧的雪野。芥川的小说,初接触时,感觉不到一丝的波涛,颇有静水流深的意蕴。然而跟随着这细流,看它汇聚成河、滕涛起浪,然后竟飞骞绝迹、一泻千里。滔天的巨浪,打破人内心的平静,敲击脆弱的心房,冲撞掉任何掩饰的外壳,让人性最敏感最薄弱最隐蔽的部分暴露无疑。芥川的鬼斧神工,让人震撼之后涌起无奈和痛苦。在人性的弱点面前,谁又不是虚弱无力的呢?这种震撼心灵、发人深省的力量无疑是一部好电影的绝佳推手。极富深度的黑泽明借助芥川的鬼才之力,一部《罗生门》使日本电影一举踏上了世界影坛。然而芥川颇显隐晦和微妙的下笔手法恐怕并不适合一部100分钟的电影,毕竟影像带给人的远远比文字要浅薄,坐在电影院里的观众需要更直观的打动。高明的黑泽明将芥川两篇蜚声世界的小说《罗生门》和《竹林中》和二为一,以谜团重重、富有戏剧色彩的《竹林中》为剧情主线,借以抒发出《罗生门》欲传递的思想。加入了乞丐这一新的角色,同时一改原著仅由口供组成的布局,将原作的意旨放在了对乞丐、僧人和樵夫的刻画上。电影《罗生门》丰富了原作的内容,如实地挖掘了芥川作品的原意,又加入了黑泽明自己的思考,这样的一种创造性地对文学作品的演绎,堪称影坛百年经典。这部直击心灵的黑白影片,就在一场滂沱大雨中开始。苦恼的僧人和樵夫,对一件发生在竹林中的命案,苦思不得其解。强盗、妻子和武士的亡魂各执一词,证词互相矛盾却又各个完美无缺。痛苦的僧人和樵夫,在众人的谎言中晕头转向,深深陷入了对人与人之间信任的怀疑。一股流氓气的乞丐反而是表现得十分超脱。僧人和樵夫甚为头痛的谜题,在他眼中似乎不值一哂。似乎以他混迹江湖多年的经验,早就洞悉世事。他熟稔而不假思索地掰下罗生门的窗棂拿去取火,这大喇喇的作风足以看出其内心对道德缺乏起码的敬畏。随着三人开始回忆武士、妻子和强盗的证词,电影如实地再现了原作中这扑朔迷离的竹林凶案。这桩凶案,在原著《竹林中》其实并没有所谓的绝对真相,只有三人站在各自角度对事件的诠释。矛盾重重的证词不加修饰地放在一起,诘问着每一个人:谁说得才是真话,什么人才值得信任?原著将问题抛出给读者,除了口供,未著一词。或许即将受到法律惩戒的强盗说得是真话,“将死之人其言也善”欤?但这样一个无法无天、人面兽心的大盗又有什么诚信可言?或许深受凌辱、痛丧夫君的妻子说得是真话,这样一个怀着忏悔之心的柔弱女子怎么会撒谎?又或许武士讲得才是真话,死去的人没有道理还要撒谎。可是到底,令人怜悯的弱者、将死的罪犯、了无牵挂的亡魂,谁说的才是真相?又或善于隐喻的芥川暗示根本就没有真相?对待这个颇为开放的问题,每一个读者都会有自己的答案,而富有现实主义精神的黑泽明则给了我们一个他的答案。原来樵夫竟目击了凶杀的全过程。不堪内心重负的他,在乞丐的一再劝诱下,吐露出了事情的真相。出乎所有善良的期望,所有人都在编织着这样或那样谎言。将死的盗贼仍戾气未销,在生命陨灭之际仍在自我吹嘘、掩饰妇人最终仍离他而去的事实。令人怜惜的寡妇,却是挑唆盗贼的元凶,泣不成声的表演俨然将罪责推向害死的夫君。已经逝去的亡魂,仍然紧紧抓住怨恨和名声不能撒手,希望埋葬自己意图苟且偷生却比剑失利被杀的结局。更加讽刺的是,最接近真实的不是可怜的妇女、正义的武士,竟是可恨的强盗。而就连樵夫这所谓的事实仍然隐藏着谎言——他偷走了镶着珍珠的匕首,看透这一切的是毫无道德的、连弃婴的物品都要抢夺的乞丐。在黑泽明的答案中,代表着武士道精神以及肩负社会正义的武士,是如此懦弱、不堪一击;代表着贞节和善良的妇女,却始终在高超地表演和欺瞒;没有任何文化的强盗反而是相对的诚实;最了解社会真实的、最洞察人性的却是没有道德、只有贪欲的乞丐。无疑,黑泽明的答案是真实而残忍的,水晶构筑的童话世界被狠狠地敲成了碎片,而这答案又产生了无数新的疑问。当世事如此混浊、善恶难以区分、黑白上下颠倒,我们还应相信什么?正义仍是正义否,善良仍是善良否?到底有没有真与善,还是一切都只是伪和恶?本原地包含着贪婪、懦弱与虚伪的人性,真值得我们去捍卫吗?在这样的人性面前,人如何面对真实的自我?充满污点的人类就当如此堕落吗?不,在影片的结尾,黑泽明为影片抛出的这个痛苦而无可回避的难题给了一条出路:樵夫抱走了婴儿,一时的贪婪将用一世的无私抚育来偿还。无法回避的贪嗔痴,我们用永久的真善美来弥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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